年半后,十苟出狱了。他走在街头上,阳光是陌生的,人也是陌生的,但他不完全害怕,因为他是为着大家的利益,为着全厂五六百名职工的利益才走进牢房的。在街头上,他能认得的人只有他们冷冻厂里原有的工人。许多下岗的工人都已经变了,不比在厂里那样每天只围着上班的八小时转,为着双休的星期天里去偷闲,去舒适。他们现在天天在忙乎乎的,天天在围着自己的生意转。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的天地,开始适应了他们新的行业,新的生活。嗬。他们已经从头越了:有的在街头上开起了包子店,有的在街尾开起了水果房,在厂里原来搞电工的,现在办起了电器维修店,做到专业对口,原来在厂里负责制冷制冰的,他们现在从很远的城市里贩来了肥肥的冻肉冻油,这肥肥的冻肉冻油城里人很不欢迎,每斤只有四五元钱,而到了这里价格就翻倍,他们赚了不少的钱。有的没技术的普工,他们可干得更厉害,在城市有的占踞了街中的热闹地段,生意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天天人流如织;有的开发了新产业又抢占住了黄金码头,每天在收金收银,叫他们脸上时常春风得意,生意常驻不衰。他看到了他们这一切,似乎也懂得了许多许多。他的心中也开始着由矛盾到认识,最后萌发着许多新鲜的想法。在这赶身下海的时间,有的就捞到了第一桶金,第一桶银。对,他在想,我也要横下身来,如他们一样去打拼,到改革的海泽里去弄潮,到改革的金峰上去爬山。我不跟他们去比捞金捞银,我至少也要努力赚点钱来料理两个孩子的婚事,来料理自己的生活,来交好自己下岗后的保险费——对!彭厂长还是好,他是个好人,要不是他,顶着头皮帮我保住了公职没被陈县长他们掳掉,我现在连个下岗工人的名字也配不上。对,现在算来自己离退休还没有多远了。他想今天也要如他们一样,在城里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来做到适者生存,存者不败。放下过去一直保存的那工人阶级清高的架子,来很好地融入社会,融入市场经济大变革的潮流中去。他想开店,想搞二产业三产业,想去承包工程,他想了许多许多。但,想到承包工程时,他就害怕,一则自己没有钱做老本,二者做这些生意要善于拉好人缘关系,可自己不行,自己历来是硬菩萨,是皮戏拜寿,拉一拉,拜一拜,推一推,动一动。想着想着,他就害怕起来,前车可鉴。一年被蛇咬,十年也怕见草绳。过去自己做生意亏本的事全都涌入了脑海。于是,他给自己订好了原则:黑心钱不去赚,没脑壳骗别人骗自己的钱不去赚,求人家求领导的钱不去赚,投资带本的事不去干,合伙的事不去干。最后他围着街头转了五六天,横走竖探思索,通过方方面面的考查与论证,最终他揽到了一件自己非常喜欢的,乐意去做的事,这件事既不要老本,又不要去求人家,而且又是件新型玩意儿——去搞人力踏士,或说踩三轮车接客。做这事只需要力气去做。对,自己有的是力气,在冷冻厂他是搬运大力士。真的,说办就办。他做起了这个县城的第一位踏士司机。他每天很辛苦,但赚了钱。你看他无论晴天雨天冷天都从早到晚地干着。他大热天每天只穿一件背心,坐在那三座车上,背心裤子全都湿透了,三轮车前面没有挡风的玻璃,前后各两条铁柱子支撑着头顶上那顶油布篷,里面窄窄细细,晃晃悠悠的,如鸟窝一样。前面的两根柱子上各拴着一条长白罗布手巾,这是他用以擦汗的,三轮踏车上坡踏得慢的时候,这两条手巾如风筝一样吊在上面晃晃地轻飘,慢悠悠地摆动。有时十苟遇到长长的陡坡路段时,他就很苦,流着很多汗,这两条手巾轮转地被他连连不断地揩擦着,转眼间就湿透了。冬天的雨雪天里,他也只穿一两件衣服,还常常流着许多汗,这两条手巾被汗水浸透湿了。有时十苟见到手巾流着这么多的汗水,生怕客人见了嫌着脏遢,忙地踩好刹车,张开十指,用力地把这两条手巾轮番地紧拧一顿,落在地下的汗水就哗哗地响着。下坡的时候,车子就飞快地跑,这两条手巾被风吹得哗哗地往后飘着飘着。他觉得这样是很美的,飘飞的手巾就像两面威风的彩旗,多好看啊。他就倍感到轻松,悦然,自在。这时,他欣然地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扶好车架,一只手在得意地把手掌张得大大的,故意地往脸面上扇上几巴掌风——其实他脸上没有得到什么风,大概是显示一下自己得意的神情而已。随后便自言自语地说上,好凉快啊好凉快啊。接着这手又往下巴方欲盖弥彰地拉了拉领扣,畅开那宽厚的胸怀,袒露出那山壑般的胸沟,让胸脯高高地耸立,让那上面肥肥白白的皮肉在车儿的颠簸中弹弹跳跳。随后,趁时转过头,朝乘客瞧瞧。瞧完后,回转头又将这双厚皮肉眼眯了眯,用舌头润了润上下两爿肥厚的嘴唇,笑了笑,显得几多得意。一阵后,他便唱起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们过去冷冻厂的全体职工参加县里文艺演唱获得第一名的歌儿《军港之夜》。“军港的夜呵静悄悄……”这声声粗粗的,哑哑的,怨怨诉诉,如雁音般高远,如洪泉般流淌,如夜半后鸱枭落魄般哇叫,如大漠中鹫鹰般茫号。从这歌声中不乏对那个年代中的生活追求与留恋,不乏对这时代变迁的惊讶和疑虑,不乏对自己已经过去的青春的叹息与无耐。唱着唱着,眼圈里流露出几分泛红之色。有时刚唱完,长坡也下完了,他又便乐乐地把这链条踩得欻拉拉地响。有时,他这么一唱,搭在后面的客人把眼睛惊奇地望他一眼或几眼,心里在嘀咕后笑,这位老大哥看上去他这么憨笨,可歌还唱得这么好。于是,就接着要他再来一首,并还拍一拍手掌。可他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不唱了,等一会儿又要上坡,现在要攒点力儿,免得到时上坡没有劲儿。客人一听就不贪着催他唱了。其实,他只会唱得这首现代歌,只记得这首现代歌。当然他肚子里有好多的不文雅的山歌与民歌,他绝对不会唱的。因为这是在城市里,一定要讲究文明与注意自己的形象。
有一次,他搭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少妇崽,刚来踩上一程短短的上坡后,马上就是一段很远很远的下坡,一到坡顶,他擦了几把汗,突然一阵徐徐的南风吹来,他周体爽爽的,好舒服。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他斜望了那蓝蓝的天,红红的太阳后,更显得舒畅。他忙一只手扶好车架,一只手又经典般地张开着巴掌,往脸上扇了几下风后,又拉开了胸前的衣服露出了美丽的胸脯。在自然地唱起了“军港的夜呵静悄悄……”这洪洪亮亮的粗粗野野的歌声又响起了。听着听着,这少妇崽扑嗞一笑地说,你这位老大哥的歌唱得多好听啊!真看不出你多才多艺,又乐观。哎——!这时的十苟回转头朝她无意地轻轻地笑了一下,是他表示着对她的褒赞与认可的一种回敬的礼节。这一轻细的微笑,更勾起了她对他的几分好感。正当他唱到得意时,“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车轮的前面正躺着一块大红砖头,十苟这时正处在心神陶醉中去了,也没精心去注意着避让。这时车轮撞上去后,忙地往一边倾翻地颠簸着。啊——就会翻车,就会翻车!他忙一把用左足踩住刹车,一把捞住着她的身子往倾翻的方向压去。车马上就平稳了。这位少妇咯咯地笑着夸他,你这位老大哥真有意思,你踩这车很娴熟很内行,要不是你眼明手快,我差点会翻倒了,到那时我就不得了了。当他那粗壮的手臂从她身上回转去后一瞥,她似乎嗅到了他那温馨的体香,他那健美的体魄。她那眼光随着他的手臂缩回去的那一瞬间,她顺上去看到了他那美丽的胸脯,健壮的肌肉。她心在急切地跳动起来了,为了不让他看见,她忙用手按了按胸前,好久后还一直放在上面。她的眼光在直勾勾地看了好一阵他。他没注意着,早已把心神注意到了车前的路上。她小声地叫了两声老大哥,可他没有回应她,于是,她大着声音在对他说,老大哥你这么会干,又这么肯卖力,肯定赚了不少的钱。你老婆肯定会喜欢你的。十苟乐乐地应了声,便轻轻地揺了摇头后,再也没有说话了。任随着她在车后叽叽咕咕地说着笑着。好久后,她在嗔怪地说,老大哥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回答我?他听着,还是没应。又是一阵过后,他才回答着她说,我的命苦,老婆早年间就离开了我,离开了人间,我一直还是单身汉一条。说到这时,他的眼眶里就泛起了红晕。好一阵后,他继续地说,现在孩子已经大了,已经娶了亲。不瞒你说,我做了这么多事业,还欠了一定的账要还。我就全靠这部车赚了点钱。两个儿子上大学时欠的钱是这部车给赚上的钱给还的,现在孩子结婚也是靠这辆车赚的钱给料理的,我自己下岗后,每年上交的养老保险金也是靠这辆车赚的钱去上缴的。每天我的生意还是不差的,我在这城里做这事做得早。她惊愕地问,怎么你还是下岗的?你这么能干看不出来啊!说到这里,她对他投上了几分默默赞许的目光,当然这目光里夹着几分绵绵之情,叫人一看就会知的。回转神之后,她叹上了一口气,眼睛里流露出几分黯然神伤。她说,早几年我也失了伴,他得了肺癌离开了我。话到这里两人便戛然而止了,如落幕后的沉默。如果不是辚辚的车轮声,各自会听到对方的心跳。又一阵过去,一阵喃喃的热风吹来,两人又开始了说说谈谈,谈些什么,当然是一些很投合的话。不知不觉地两人让时间轻轻快快地过去着。
车子在慢慢地驰着,路在慢慢地后移。这位少妇也不知不觉地到了家。虽说到家了,可她离家还有一段路,因山坳崎岖路窄,他的车不得不就停下来了。她看到他满身是汗水,便叫他到家里喝口水擦擦汗。到家后,她叫他小歇一会。他喝了几口茶,在她家的电风扇下凉着一会儿后,就放下茶杯,要返回赶着做生意。他转身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山坡地,她拿着钱便边追来边说,刚才我没给你打车的钱,现在才让我记起。他边嘿嘿笑着说算了算了,边伸出手。到最后他接下钱准备调转车头走时,她眼睛直勾勾地盯上他说,明天你要来接我一趟。他听后迟疑地站着,不知怎么为好。她看他难为情的样子,便补上句说,我会少你的钱吗?我既然出门打车,我就不会少人家的钱。他嘿嘿地笑着说,不是这个意思。好,不是这个意思就好,明天你就来接我上城去。他还是不好意思地站着不说话。她一个快步来到他跟前说,你怕什么?还说是城里人,你太憨厚了,太胆小了,是不是生下来还没做过三朝生日?只怕我不要你,只怕我不爱你。论条件你家不一定比我家好。我那男人如果还在的话,我的家境还好多了,他活着时是咱县城里的房产大老板。我爱上你,是因为你是个忠厚诚实的人。他嘿嘿地笑着,脸绯红绯红的,像个黄花崽一样。这时她来到他跟前想去吻上一口,可他忙转开头说,我跟你结婚在一起我当然会同意,当然会倍感幸福,只是——只是什么?只是儿子儿媳们不会同意。过去我的邻居也给我说上了几个媳妇,可儿子儿媳们他们不同意,后来就吹了。少妇崽激情地说,他们是怕后来的妈用他们的钱住他们的房?是怕后来的妈给他们增加困难要他们赡养?是怕后来的妈今后要分他们的财产?他没回答,也不知怎么去回答她才算好。只木然地站着没动。她更是激动地说上,好,我知道当今社会里最大的问题是老人的再婚和赡养问题,我们村子里就有好几位中年丧妻的单身汉,他们不敢娶。这里面就有家庭生活社会都给予了他们巨大的压力与各种因素的矛盾。赡养问题我就不说了吧。我讲的这些问题我都可以给你排除。好吧!你就到我这里来上门,我什么也不要你儿子和儿媳的,一切我供你,我养你,我前夫死前还留下了一大笔钱,好吧,他们这样会没有话说了吧?没意见了吧?这样你就好交差了吧。什么问题都给你解决了,我只要你一个精光的人。他还是木然地站着。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用激情点燃着他的勇气。好一阵后,他终于开口了,可显得几多迟疑与结巴在说,每天孙子们上学回家,我都要用这车去接送,另外,晚上我还要做饭,两个儿子都在这城里搞建筑包工程,晚上他们回家要吃饭。两个儿媳天天栽在牌馆里打牌去了。如果我到你这里来他们会同意吗?他们……好。回家我要去征求他们的意见。同意的话,我明天就来接你,我……一……言……为……定……她听后愤然地说,老哥,你是只缩头乌龟。我想你不会再来了。话完,她跺着脚,头也不回地悻悻地走了。
十苟回到家里想来和儿子儿媳们商量着自己上门的事,他刚一开口,大儿子说,爸,我们不会同意,你这么大年纪上门到别人家,这也不好意思吧,人要自重知得老,也就是说,老要更自重。我们现在不愁吃穿了,跑到别人家干啥,真是神仙不做,做凡人做叫花子哩!大儿子刚来话完二儿子就带上气抢着说,你这样到别人家上门去,我们怎么能放心,我们的脸面无处搁,你的骨头也变得轻了,五十岁的人了,在家好好守好晚节,这丟人现眼的事叫我们儿孙们跟着呕气,叫家里出丑出洋相吗?接着两个媳妇在说着,爸爸,你在家多做了一点点家务事,我们是知道的,你就不要生气离开这个家,我们一定会知道你的好歹的,你一离开,接送孙子,晚上做饭不全落在我们俩的头上?孙子本来就是你家的人种,传宗接后是为着你牛家的,支撑门户是为着你牛家的,一切都不会带到我们的娘家去。我们俩嫁给你家其实没获取什么好处,就是轻松一点儿,有时间多玩了一点儿牌,当然你也不要眼红我们,呕气离开这个好好的家。你硬要出去上门,我们有话在先,今后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三病两痛,我们就不会认你这个家爷了,不是我们黑了良心,而是你跟嫁出的女一样,俗话说,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就是这样的一回事。十苟听了儿子与儿媳们的话后,眼眶红红汪汪,他边背着脸边用袖子擦着。好一阵后便嘟哝着,我娶进个伴儿,你们不准;我上门出去,你们也不准。要我完完全全在这个家里做牛做马。话完,他就嚷嚎地哭起了……
十苟这件上门的事被儿子和媳妇们搁浅后,自此,自己对找对相一事再也没有兴趣了。因此,他每天只能是机械一样地为着家里转:出门送客,回家接送孙子,做饭炒菜,赶鸡拖地……他就是一只家奴了。
这座小县城的发展正如全国的发展一样,在迅猛地向前,如潮水一般凶猛地涌着,真可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高出一浪。但这奔腾向前的波浪谁也料定不到它的走势与趋向。
十苟干着的红红火火的踏士车行当,几年后也万分料不到的是,踏士车行当变得越来越萧条,凋落。他好好地用这踏士干了几年,也好好地赚了几年的旺钱。可眼下一天天不行了。开始时街头巷尾就出现了如他一样的踩士,叫他的生意陡落,现在他干十天还顶不上他过去的一天。可他还是挣扎地又干了两年。两年后,这座县城里突然出现了第一批“的士”。的士的出现,踏士马上就完蛋了。他们所有的踩士全都被挤死了。每天他们淡凋得只能蹲在踩士上一个整天一个整天地闲着,客人连个影子也没有。哎,完蛋了,踩士行业完蛋了。哎哑哩哩。如今的改革可没有一个行业能从头到尾做到底,行行都充满了更迭,行行都充满了竞争,行行都时时刻刻充满了危险。看到自己踏士行业的萧条,他便想和年青人一样,也去考上驾照,也想去赶上开的士的潮流,跟大伙儿竞争,来个报复循环。想归想,可到实际中就不行了,他问了,开的士如果自己去做主班司机,就要几十万元钱买车。哎哑哑,自己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做副班司机要晚上出车,自己又年纪老了,眼不明手不快,另外现在的治安也不好,流子痞子也不少,晚上敲钱的抢车的也时有发生。思来想去他就觉得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什么事也做不成了。他一天天呆在踏士上,可一天天做亏本生意。城市的海洋里不是自己能去徜徉的地方了。城里不好呆了。对,只有打道回府,踅在家里吃老米。
回到家里他就一心一意做起主妇来了。家里的一日三餐煮饭炒菜他全包了,洗衣拖地他全包了,买菜买米买油他全包了,叠被子叠衣服他全包了,还好孙子们齐都上中学了,不要他去接送了。有一天,他无意中不记得端饭,让它烧糊了一点儿,儿媳们打完牌回家,进来就闻到了一股焦味儿。于是,她们就没有好脸色了,那脸的颜色好像是水焯的大青叶菜。十苟见到后就觉得很不是滋味。于是,他赶忙把这烧糊的饭倒了,又去另煮。她们不但不帮忙,反而吊起二郎腿倒说他老懵了,说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很闷好烦,躲开流下了泪水。在家里做事一百件事要做好一百件,只做好了九十九件儿媳们也还是不满意的。另外,儿子们儿媳们要吃的东西是怎么去炒,怎么去煮,一切要依他们的。他自己没有一点做主的权,也没有自己胃口说话的权。自己想吃完全熟的菜蔬,可他们要吃半生半熟的。还有他们每天的话趣跟他的话趣完全不一样。因此他只好闭着嘴少说话,免得他们一听到他的谈论,就生烦躁,就亮白眼。有时一不小心还招来了他们的不三不四的风凉话。在家里他什么也不跟他们说了,什么也不跟他们谈论,每天闭着嘴巴过好自己的每一天,看好着时光是怎样从东边兴起到西边落下。在这一年里,他在家里从没闲下来小歇着一阵,时时刻刻总在房里房外不停地忙着活儿。
一天,本县社保局打来了电话,告诉十苟他本年的社保费还没有上交,并要他快一点儿交上去,别影响了年度的报表。他接过电话在说,他今年在家里没出门赚钱,能否帮个忙欠下来,等明年自己赚上钱一次性缴纳好。可对方说这样不行,不是私人交情之事,这是政策,这是规定谁也不能违反。你如果丟下一年不缴纳的话,就等于你自己放弃了,你今后退休就没有指望了,一切都前功尽弃。你坚持一下努力去缴纳好,缓不得十年你就有退休金拿着的,而且你今后拿着的退休工资是高档的。万一没钱你也得想个办法去借点钱交纳好,这是关系到你今后养老防老的大事。十苟听了后,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没多讲了。忙就回着话说,自己一定会把这笔钱缴纳好,不会耽误事。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饭桌上,十苟便郑重地对儿子儿媳说上,你们都晓得今年我没出去赚钱,一直呆在家里。可今年自己没钱去交上社保款,请你们两个儿子就暂时给我垫付着。这时,他的大儿子还没等他说完就忙着接上话把说,爸爸你搞这么多年的踩士,怎么没有一点积蓄呢?有的话就拿出来用上吧,这就叫做钢锋用在刀刃上,这个时候不用上钱还等什么时候?这钱储藏在银行里也没有起到作用,到时还会被腐坏。我们现在是发展事业的时候,手上正需要大把大把的钱,我哪里还有钱给你做这闲空事?十苟听上后很是生气地说,我哪里还有积蓄,我可以当天发誓,短短的这四五年的时间,我用上这踩士供你们两人上学还完欠款,供你们两人结婚,供我们全家人的吃喝,供我年年上交的社保……你们说说这踩士为我们家庭作出了贡献没有?真的这踏士天天出门抱金背银回家?我哪里还有积蓄?做父亲的几时说了谎?二儿子听了父亲这么认真地说着,心里忙地转了个弯子,便把舌头翻了几个花,说出了个不三不四的话。他说,过去咱们做儿子的爸爸每年还要给上压岁钱,如今爸爸给我们家里搞了一整年的劳动,我们也要给他拿上压岁钱。十苟听了后更是生气地说,爸爸要你们的压岁钱干啥?今天是我的实际困难,暂向你们借借,今后我发了工资就还给你们,或者我明年还是出去赚上钱还给你们。两个儿媳妇听到十苟这么一说,便急匆匆地对视了一下,捋了捋裤儿,做出个痾尿的样子往里屋走去了,好像是在回避着。她俩在里屋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着,只听见大儿媳说,表面上听起来他爸是在为他当年的踩士表功,实际上是为他自己表功,俗话说,儿子结婚是结爷的婚,要用钱是要用爷的钱,这是天经地义的大道理。今天要交社保钱,从我们身上拿,真是有所不合道理。等她俩出来后,十苟就和两个儿子说好了,决定一人借一半给十苟上交好社保款。她俩又回到了刚才离开的地方,一听他们哥弟俩这么一一表着的态后,便火爆爆地说,我俩刚进去,就听见你们哥弟俩在乱表态。话完就大发牢骚,我俩还欠了牌馆的钱也要还了,那儿催得很急。你们俩借钱给爸爸,一点也不征取我俩的意见,就一手遮天,我俩也是家里的半边天。儿子和女媳们就一对一对地吵起来了。儿子们说你俩打牌欠钱是邪事,不能还;她俩说家爷的社保款你俩借给他也是邪事。社保款当然是他自己去掏啊,我们借给他不是老虎借狗。大儿子在扯气魄,骂他妻子是个邪乎的东西,她更扯气魄,骂他是个邪乎的东西。两个人就大闹起来,事态就不断地升级。到最后两人动拳动刀,差点出了人命案。十苟找到社区搞调解的领导,想来把这件事说个清楚,这位领导也只能说个大概的意思,或许是模棱两可——他是老搞调解的,他的调解原则是三个不能霸蛮:夫妻双方的事不能霸蛮帮一方去说;兄弟姐妹的事不能霸蛮帮一方去说;爷崽之间的事不能霸蛮帮一方去说。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十苟你是一位很认真守纪的,勤俭持家的人,为了这个家,你终生不续弦,这真是了不起。今天你还是这么努力地奋斗,为家吃够了苦,你的儿子儿媳们也应该要知道你的好处,你还有八九年的时间就要退休了,现在上交好了的社保金,今后你就一本万利,就享清福,到那时月月有钱来,就如泉水井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现在你们两个儿子家里确实没钱,那就——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迟疑了一会,随后就各打五十大板地说,十苟你自己还得要多多想点办法,儿子们也要多多想点办法。大儿媳妇听到他这么一说,便扭着水蛇般的腰肢,黑着脸,走进自己房里了。小儿媳妇忙起身接踵而去,将鼻子轻轻地哼了声,气流还在大家的耳畔里回荡,可那肥肥的屁股一翻一翻地早已拧着不见了。社区领导看到这场景,当然知道做领导在处理问题时,要讲究领导的技巧,那就是不能只喝一杯茶,要喝就要喝两杯茶。于是他就说,万一没有,你就和儿子们到外面借借。他说来说去说到最后,事还在原地。到最后大儿媳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在房间啼啼哭哭地前五百年后五百年数落了一阵后,硬是不准借给十苟一半的社保款。大儿媳这么个做法可带来了个样板,小儿媳当然照着效仿。接下来事情的结局谁都知道。这时,他的两个儿子都把头勾到了裤裆上。哎——这个年代谁都对钱很敏感,为了钱,为了自己的享受,谁都知道把歪理说成是公理,正理,到最后是合理。都会做到强盗有强盗的理,贼有贼的理,杀人的有杀人的理。再下去就是:
讲理的怕讲弯理的,
讲弯理的怕扯橫筋的,
扯橫筋的怕不讲理的,
不讲理的只怕不要命的。
吵来吵去吵到最后的结论是,十苟的社保钱还得要靠十苟自己去到别人家去借。
十苟没办法,几千元社保钱全部是他从邻居那里借来的要付利息的钱。
崽大爷难做,的确。媳妇们把家里的纠纷闹得越来越大了。她们吵着要分家。好,分家就分家,俗话说树大要分丫,人大要分家,这是自然现象,然而十苟家分家就不同了。他家橫分竖分,分到最后,十苟只能住在几平米的杂屋里。杂屋是什么屋?杂屋就是放一些锄头铲子粪桶养猪屯鸡屯鸭的一些低矮细小的房子。他每天就住在里面,一天到晚再无人问经了。分家后两个儿子都买上了豪华的汽车。他每天都看着儿子迎接着宝贝孙子散学回家,用车带着他们一块儿游玩,每天看着他们吃上山珍海味,每天看着儿媳们钻进牌馆到晚上才回到家。每当看到这些后,他就想到了自己过去是怎样在失去伴侣的时候,单个儿把两个孩子哺养成人,是怎样供他们上学,供他们生活,供他们参加工作,最后供他们结上婚,生上孩子,又把他们的孩子带着……如今可叫自己……想着想着,他就痛哭了一场……
看着儿来儿养儿,
想起我养我儿时。
如今儿大爷挨饿,
担心孙来饿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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